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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舞蹈老师的女儿没什么印象,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某次排练时她和舞蹈老师的争吵。
当时她们在排什么剧目我也忘了。我本来的排练时间不在那个时间段,只是提前去热身拉筋。我上了窗下的把杆压腿,把杆是全木的,一根横木穿过两头开洞的支架,表面上了光漆。可惜是个阴天,若是晴朗日子,阳光劈射而来,把杆便金灿透彻,像劈开个水晶矿洞一般。路的斜对面是灰扑扑的邮政储蓄银行,离那块“邮政绿”的灯牌亮起的时间还早。老城唯一的主干道浇上沥青是十几年后的事情,至于现在,地面是彻底的灰头土脸,红绿灯半盏也寻不见。我背后是由四块镜子拼成的一整面墙的镜子,天花板上还留着歌舞厅时期的装饰(当然都是些很朴实的装饰,挂在假叶子间的塑料的葡萄、苹果、香蕉什么的,适合当儿童照的背景和道具)。西北角放了张桌子,上面是CD放映机和小电视,抽屉里是各种舞蹈教学视频和剧目录像的碟片,还有收据本和笔,旁边摞着压腿压胯高矮不一的凳子,我在教室的最后两年里凳子后面多了一箱瑜伽砖。隔着道墙后面是厕所(我们是老工会楼里唯一有厕所的房间呢),厕所出来是成直角通到窗户东边墙的用柱子与中间的大空间隔开的走道,柱子上装着蓝色扇片的摇头电扇,两根拉绳吊下来。我小时候用那个吊绳作为身高的标尺,每次去教室都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够到。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是舞蹈老师的女儿有一段动作总是做不到位,舞蹈老师在重复几遍后让她出队单独跳。我猜是她跳烦了,等我耗完腰休息时见舞蹈老师的女儿(为了方便,下面先用‘女儿’指代)一屁股坐地上,语气很不耐烦地说道:“我不跳了。”
舞蹈老师也冷了脸,几次让女儿起来都无果后,她起身过去拉人。
女儿胳膊被拉住后就使劲往下坐,舞蹈老师连说好几个“起来”她都不理。最后拗不过,女儿狠狠甩开舞蹈老师的手,大喊:“我不跳了!”
“出去!”舞蹈老师的声音也抬高了。
女儿干脆地撑地出去了,舞蹈老师也跟着出门。争吵是在门外爆发的。
舞蹈老师喊住女儿:“站住,没让你走。”
“你出来干嘛!继续教啊!”
“你到底要干啥?”
“我说我不跳了!我不跳了!”
“你不跳你还能干啥!”
“你呢!你也是什么都干不了才跳舞的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别过来!”
我看到舞蹈老师的女儿把头发都甩散了,一直往角落里退。舞蹈老师逼过去后她就躲到一边:“你就是这样的!你不也嫌我成绩差吗?!谁要跳舞啊!我不考了!”
舞蹈老师抬脚踹了她。我这才发现她女儿比她高了这么多。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在看着。有个女生跑出去拉住舞蹈老师的女儿,拍着肩膀安抚她,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应该是好朋友。舞蹈老师让女儿走,然后进来接着排练。女儿还在哭,那个女生陪她站了一会儿安慰了些什么后回来帮忙收拾背包,女儿换上鞋接过背包跑了。
舞蹈老师支着额头在桌子旁坐了小片刻,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
那个女生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听母亲说,舞蹈老师的女儿刚考上大学就去世了,是得了乳腺癌走的。忘了说,她女儿还是去学跳舞了,我没搞清楚那个学校是什么学校,只是照片里的两人都挺开心的,看着跟我分享照片笑得眼尾卡粉的舞蹈老师我都要以为那天的争吵是我的幻觉了。
我记忆中的舞蹈老师总是带着很精致的妆容。在上早班课的时候,我有时去得早便到老师的家里找她,但我从没见过她不带妆的样子。舞蹈老师家住在邮政银行后面院子的平房里。那个院子很大,大到我觉得称呼它为院子让我问心有愧,毕竟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个院子。
邮政银行是“中”字结构,“口”是建筑主体,那一竖是通到后院的小路。从下往上走进入“口”字里后右前方是堆邮件的仓库。母亲有次兴起弄来几张贺卡让我教师节寄给老师们,我简直迷惑到可以思考时间的尽头了。
“妈……为什么…不能我直接给老师?”我看着红色印着华表的贺卡,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母亲是很兴奋的:“这样多有仪式感。你不想体验一下嘛?”
我……我真的没有那么热情洋溢啦。
我试图说服母亲:“要是没有在当天送到呢?那不就没有仪式感了吗?而且也没必要吧……”
“你再给你小姨和小妗送一张。”母亲已经开始数贺卡了。
我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几次张口都没把话说出来,到时候不署名也就算了。
实际上我一直偷偷许愿邮局把贺卡弄丢,起火什么的当然远远不至于,最好是贺卡自己掉进碎纸机。
可惜工作人员们实在太可靠了。
再往后走就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好像是用来停车的。绕着空地是一圈平房,舞蹈老师家就在东边的某个小院里。这个院子里住这两户人家,从月洞门进去往北走是舞蹈老师家住的一边。通常我敲完门后舞蹈老师就会来开门,然后她拿上包就可以去教室了,偶尔需要进去等一等她。斑驳的红木门后是红砖交错铺成的地面,北边是起居室,南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正对门是一盆绛红月季开在白墙前,映着两侧在阳光下泛出暖橙色的瓦,砖红的花盆放在深色碎瓷砖砌成的小台子上。墙角和地砖的夹缝处长出边缘老旧的野草,青苔被霉斑甩在山腰,端的是赵孟頫笔下的鹊华秋色。所有我推开舞蹈老师家那扇门的时刻那花好像都在开着,它仰头望着太阳,思想馥郁如烫金的气息蒸腾而上,显得屋檐下的阴影愈发沉重。
舞蹈老师的女儿去世后我就再没去过了,虽然之前也不曾与她在花前碰过面。
省赛临出发的前一天徐佳语来找我要和我一起去教室。她真的……真的好讨厌!天刚蒙亮就来摇床,我躲被子里装死她就去关空调,我又得爬起来跟她抢遥控器。我抱着遥控器缩回去后她一脚蹬住床沿,我就知道她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刘大哥讲……”
“啊!你安静一点!”
我简直要烦死了!当即弹身而起勾住她摔在床上,用被子裹住她再压上去以限制行动。
“你好聒噪啊,我定闹钟了就让我再睡会儿……”我折腾这么几下还没清醒,脑袋放在她颈侧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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