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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安一直点头,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但她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空洞,灵魂像是飘到更远的地方。房间里传出坠落的钝响,是画框突然掉了下来,她甩开手,指甲刮过他的脸,她又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怪胎,都是怪胎!”
母亲决意要永远地离开这片领土,但法比安的手指仍紧紧抓着她的裙角,于是她在他肚子上踹了一下两下,他的胃抽搐着,实在抓不住了,法比安犹豫着是否要松手,却被她一脚踢在下巴上。
在一瞬的黑暗之后,他看见了地毯做的草原,她奔跑着,头也不回,像一头被诅咒追逐的麋鹿。房间的门仍开着,一个男人卧在红色天鹅绒的躺椅上,丝绸衣领上镶着珍珠纽扣,面色灰白,一动不动。
现在就只剩下法比安和他了。
冷汗顺着脖颈上的皮肉流下,触感如同一只软体的爬虫,有时候,法比安真觉得父亲是一具早已病死的尸体。
但事实上,他拥有一个全然健康的躯壳,以至于他的呼吸过于平稳了,甚至瞧不见胸腔的起伏,他沉默坐着,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却也不做挽留。半响,他站起来,遮住了由窗外透进屋的光,法比安第一次觉得他这样高,却瘦削得像个苍白的纸片。尽管是背着光,他仍看到他脖颈上挂着的银质小瓶,里面应当是装了些圣水。
于是法比安想起史诗里那些灭杀妖孽的故事,但有时甚至自己孩子都是邪恶的产物,于是他们管这个叫大义灭亲。
父亲沉默了太久,声音连同表情一起沉寂,法比安看不出他正想着什么,于是他问他:“怪胎是什么意思?”连声音都在发抖,法比安其实在书里读到过这个词汇,但他太怕这种安静了。
没想到父亲却笑了:“是她疯了,法比安,我们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类。”
法比安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又像是嘲弄,却又有些悲悯,但他想起神父说的话。
“那诅咒呢,我的诅咒。”
他的手掌停留在他发间,指腹擦过头皮,牵扯得额头上那块红肿也有些发痛。他说:“法比安,你不是诅咒,你是爱的结晶。”
这是法比安那天第三次听见这个词,爱,但这并不是束缚父亲与母亲的联结,法比安也不是。他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这座城堡里,究竟有谁还会说出爱这个幼稚虚伪的词。
母亲在第二天离开了,她站的好高,一百七十英尺,扫视着一张张仰起来的脸,那样小,那样远。她又看了看脚下这片土地,周边的花卉与枝桠像是迎接她一样,蕾丝窗帘在她身后飞舞,她一跃而下,与这个世界拥抱。
法比安站在小花园,看着那具坠落的肉体,被她抛弃,摔在他面前,声音沉重,压碎了一地的蔷薇与月季。她仍喘息着,两眼鼓睁着,面色痛苦极了,像是灵魂在努力挣扎着要脱离。仆从们惊惶地叫着,每个与她对视的人都仿佛被打上了将死之人的烙印,共享着她对人间的最后记忆。法比安试图去抱她,但她身体柔软得像一只巨大的毛虫,他的力气却又太小,无法将她从这样的蜕变中拉扯回来,只能看着眼泪洇在她那泛着淤紫的皮肤纹理间,她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停止呼吸,法比安忽然想起那支落在他头顶的、谢掉的花。
2
法比安从梦中醒来,一如既往地听见了敲击声,他来回翻转,又将头蒙上,但那声音却像击打在他颅骨上,随着他额上的青筋跳跃。他睁开眼,正准备驱走那只没有眼色的鸟,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此时正值深夜,是乌鸦与人类都不应苏醒的时刻。
敲击声的源头不在窗外,反而很近很近,是来自他的床头,可那里只有一面墙。于是法比安又想起鼠群的故事。城堡外的夜静得骇人,仿佛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被活埋,他坐在床上,却像是漂在宇宙,他身在墙外,却像被困在墙中,他在一片由幻想构筑的恐惧中大喊,近乎疯狂地拍打墙壁。但这似乎毫无用处,法比安仍在呼吸的间隙听见那墙中微弱而沙哑的呼唤,像是沉默开膛手远远缀在身后的脚步,又像是天启中唯一的幸存者对他做出的回应。
“是谁?”法比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被水包裹,模糊地在腔体中回响。
床下没有人回答,窗外没有人回答,法比安的身体里也没有回答。
敲击声的源头却变了,落在门旁,深夜的来访者在做催促。法比安找不到鞋,他甚至都看不清自己的脚,这一刻,地毯上就像落满了虬结的蚯蚓,蠕动着要缠绕在他的趾头。法比安仓促地点燃床头的蜡烛,虫群又变回了重复的昂贵花纹,地毯吞没了他落地的震动,他跟着那声音走,像是跟在一个隐形的领航者身后,两侧粗粝石砖上的孔洞反射不出蜂蜡燃烧的光,明明站在同一片土地,只隔了一个旋转楼梯的距离,城堡下层中回荡的拖沓怪声却像一场潜藏于浮华表象下的噩梦,与那座无法找到的地牢一样,是一段流传于低俗剧目中的荒诞传说。
推开一扇半掩的密门,眼前那向着黑暗深处绵延的石砖被其上的污渍覆盖,泥泞地包裹在软皮靴上,其上缠绕的白色丝状物令人想起某个巨型生物的血管,而法比安正走在它病变的体内。引路的敲击声变轻了,取而代之的是鞭挞的破风声,锁链颤抖着在冰冷的石地上拖曳,还有一声声如同从脏器中传出的痛苦喘息。
这一切都是从最末端的牢房传来的,法比安熄了蜡烛,悄声躲在地牢出口杂乱堆放的木桶后。而那受刑者却仿佛掩护他似的,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含糊嘶哑,“要找芬格尔,你何不到地狱中去呢!”
“我确信他还未死。”这施刑人竟是法比安的父亲,他轻轻甩了下鞭,“你要是期盼着解脱,只需告诉我手札藏在哪了。”
法比安从未听说过什么手札的事,但芬格尔早在佛伦,甚至更北的国度都臭名昭着,几乎所有人,贵族,平民,甚至未受教化的野蛮人,都知道这个背叛者,就连神也将他驱逐。
上一个时代的纠葛仍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着,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秘密,他早该想到父亲在脖颈上悬挂的圣水,或许那正是另一人生命的预示——当水流尽时,便又一条生命回归于盖亚的怀抱。这让法比安不得不重新审视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知道三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想起了母亲的死,他也听见了受刑者艰难的呼吸声,父亲就像一只溺鬼,将一个个毫无瓜葛之人拖回那个残酷的时代。
这其中或许也包括法比安,他起初还会因狭窄空间中撕裂的风声而颤抖,但到后来他的身体与灵魂都麻木了,就连老鼠从他的皮靴上爬过,他也只是紧抿着嘴不敢出声。头顶上逐渐传来走动声,是早起的仆从开始生火煮食了,隐约的玩闹声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鞭挞声停下了,他们再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法比安听见落锁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门在合上时颤抖,随着靴底与泥土粘连的步声走远了,法比安才从木桶后站了起来,他点燃了蜡烛,这才见到受刑者的真正模样。
那人赤裸着,裂开的皮肉向外层层叠叠翻涌,暗红的粘稠液体在伤口上凝成了膜,像是寄生于濒死虫豸上的艳色毒菌,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绽放。他垂着头,难说是被漆黑笼罩,还是他在依附其生长,只有那双玻璃般的晶体将明灭的烛光吞噬,烧灼着那对针一般的瞳孔。
与他对视像望进一片深潭,却在沉醉之余偶然瞥见鳄鱼的眼睛,法比安被吓得一步步后退,烛光摇曳着,差点熄了,他却反倒在屏息间看得更加细致——果然是非人的造物,五官挑不出错漏,血雾是他颊上点缀的红丝绒,但这一切都只是那双眼睛的陪衬。法比安在跳动的火焰中看见了黑暗,那是底片中的光,他又在黑暗中看见了漫无边际的火,是熔岩中沸腾的灵魂,是地狱。但那受刑者却用扬起的嘴角讲着截然不同的故事,一时间甚至让人以为恶魔能脱开肉体生存,他笑得很轻,像是呢喃,又像是无意间喷洒出的一股热气。“你是丹的儿子……真不像,年纪还小吧。”
他一点口音也没有,就像是长久地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但异族已有三四十年再没出现在佛伦境内,法比安的感觉不亚于见到一头口吐人言的牲畜,有些稀奇,但这同时又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伤痕累累的野兽竟也可能拥有健全的思维。只不过他实在没有忤逆父亲的方法,就等他哪天死了继承爵位。
“是你引我来的吧,抱歉,帮不了你。”法比安攥着拳,从头至尾也没敢抬起眼来瞧他,说完就要走。
于是那受刑者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束手的链条被扯紧,在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中绷直了,语气有些悲切:“我不奢求你帮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记住这个故事。”
地牢中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半晌,法比安才转过头来,看他满身的伤,就连长久的寿命也成了诅咒,法比安最终还是忍不住听他说了下去。
他的姓名难以用人类相对简易的发声器官记述,于是法比安姑且称他为赞克萨斯,他曾是敌军的将领,却在大撤退后被俘至今。法比安并没有因此同情他,因为在记载中——至少在人类的记载中,恶魔才是挑起战争的那一方,远在北方边城外的荒原上,早有流放者被异族掳去养作牲口的说法,甚至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边城都流传着食人魔的传闻——街角的背光处不知烂下多少流浪汉的残尸,也看不清是被生吃还是在冻死后被嚼下了僵肉。
他被关押在此直至今日,仅仅是因为瞒下了一部手札的下落,这也正是故事的疑点。
“一个拥有完整人形的高等恶魔,怎么会连铁链也挣脱不开,我父亲不是法师,也没有神力加护。”
“对,对,”但是受刑者捧起锁链来,叫他看银质枷锁上两侧的浮雕人像,血污薄薄蒙着,分不清男女与长幼,只知道左侧的睁着眼,右侧的垂着目,“只有我说出了相应的答案,真言锁才会解开。”这是教廷里常用的手段,真正蒙受真言神关照的锁链或许不超过五个,但谁又会拿真正的答案去赌枷锁的真伪呢。
法比安不关心这些,他想起父亲丢失在战场上的情感,母亲的死,又忍不住频频想起那些私自蓄养恶魔性奴的贵族。“我若是你,就据实回答了,不就是一个手札吗?不论是多高明的法师留下的,你避而不谈,它也不会落在你手上——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呢?承认吧,你留在这里是有别的意图。”
“真可笑,这话竟是由一个深居简出的贵族告诉我的,就连一个女人的愚昧的死也要算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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