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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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第1页）

&ldo;哦？&rdo;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但是十分喜悦。默然片刻，又道：&ldo;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rdo;

她跟著九莉叫&ldo;二哥哥&rdo;，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姪，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著少奶奶出来，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著，家里有钱，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有点聋。楚娣说过：&ldo;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rdo;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九林常去，那封&ldo;家门之玷&rdo;的信就是写给二哥哥的。他们夫妇俩住著一层楼面，两间房相当大，冷冷清清摆著两件敝旧的傢俱。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个子，有红似白的长脸，玳瑁边眼镜，够得上做张恨水小说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长脸，矮而不娇小。她殷勤招待，有点慌乱。九莉已经留了个神，说话大声点，也不便太高声，还是需要他传话，他显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兴的神气。九莉觉得他们很惨，没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种喜气。

她看过《真善美》杂誌上连载的曾虚白的小说《鲁男子》，里面云凤与表姪恋爱，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见两段，没说清楚‐‐有肉体关係。男的被族长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顶轿子赶去挺身相救，主角鲁男子怕她会吃亏。虽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会的影响至今也还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凤与对方年龄相仿。九莉从来没问起绪哥哥的岁数，因为三姑对这一点一定敏感。但是他进大学很晚，毕业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也许还不止。他是那种乾薑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联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辈，楚娣对他也非常热心帮忙。连帮忙都像是别有用心的了。他又有个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来，九莉也想不出话来替她排遣，便打岔道：&ldo;表大妈后来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爷死了？&rdo;

&ldo;他们没告诉她。&rdo;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道：&ldo;表大妈跟表大爷的事，其实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挟掗他的。他刚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书房里连说了两天两夜。他们本来是老亲。表大妈那时候当然没这麼胖，都说她长得&lso;喜相&rso;。他那时候就是个三姨奶奶。娶填房，别的姨奶奶都打发了，就带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过门的。表大妈说她做新娘子时候，&lso;三姨奶奶磕头，我要还礼，两边搀亲的硬扳住了，不让弯腰噯！&rso;&rdo;学著她悄悄说笑的口吻。&ldo;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

&ldo;三姨奶奶到新房来陪大奶奶说话。北边那房子有两溜窗户，上头的一溜只能半开，用根红木棍子支著。天热，大奶奶叫开窗子，刚巧旁边没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户棍子拿来。三姨奶奶当时没说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说大奶奶把她当成佣人。大爷气得从此不进新房。陪房都说她们小姐脾气太好了，这时候刚过来就这样，将来这日子怎麼过？嗾使她闹，於是大闹了一场。也不知怎麼，说是新娘子力气大，把墙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门房子老，本来快塌了。&rdo;

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装束，两端尖削的鹅蛋脸，异常妖艷苗条。

&ldo;大爷一直不理她。后来还是三姨奶奶做贤人，劝著大爷对她好了点，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也带她去。这是她一辈子的黄金时代。她哥哥到北京来，打电话去，电话装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听电话，问&lso;东屋大奶奶还是西屋大奶奶？&rso;她哥哥气得马上跑了去，打了大爷一个嘴巴子。

&ldo;大爷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后回上海来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馆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来养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来住了几个月，表大妈就想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后来对人说：&lso;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rso;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气死了。&rdo;

素姐姐是前头太太生的。

&ldo;绪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头生的，&rdo;楚娣说，&ldo;生了下来三姨奶奶就把她卖到外埠去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来自己带，所以绪哥哥恨她。

&ldo;表大妈还跟她好得很。现在她还常来，来了就住在表大妈那里，头髮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髮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他叫她妈，还以为他是她生的。大爷对他说：&lso;你不要傻。你不是她养的。&rso;他这才知道了。

&ldo;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从来见不到大爷。表大妈反正是，给她几声&lso;太太太太&rso;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还说&lso;人家这时候倒霉了‐‐&rso;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说得她多难听：&lso;胖子要得很哩！&rso;

&ldo;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绪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我们跟大爷打官司，她就吓死了，不知道有多为难，怕得罪了人，说：&lso;可惜了儿的，一门好亲戚。&rso;&rdo;

九莉诧异道：&ldo;她这麼说？&rdo;

楚娣把头一摔。&ldo;可不是？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lso;有这麼一门好亲戚走走，&rso;看得很重。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还怪绪哥哥不跟著去磕头告帮！！谁真帮了忙了？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rdo;

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简直不看见日本兵。都说&ldo;上海也还是那样。&rdo;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应。

&ldo;现在没电影看了，&rdo;楚娣悵然笑著说。&ldo;我就喜欢那些喜剧，说话俏皮好玩。&rdo;

尤其是罗莎琳。若素演的职业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说：&ldo;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rdo;她也相信。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高级的打情骂俏，与上海人所谓&ldo;吃豆腐&rdo;又有点不同，&ldo;吃豆腐&rdo;只吃疯疯傻傻的&ldo;十三点&rdo;女人的豆腐，带轻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ldo;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好玩。&rdo;

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是个混血儿，瘦长苍白，黑头髮。九莉看见过他，有点眼熟。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开车，结婚很早，有职业，没有前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是高薪了。

&ldo;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调情。我也害怕，&rdo;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姦。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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