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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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礼袍（第1页）

距王城几万里外，老疯子进了一间狭小的屋子。

这间屋子很独特，它一半冒头在地上，一半扎进地里，门口没有台阶而是生生被土地挡去一半，因此老疯子进屋时必须弯下身来从那露出地面的半截门钻进屋子，先是一只脚，再是另一只，随后身子，又把那根挂着“天下第一神算”的木棍宝贝似的缓缓抽进进屋里放在门边的墙上靠好。

屋子里满溢黄色的温暖光线，却看不到灯球或火炉。面前是一块蒲团和一方小小的的茶几，再往前便是贴着墙角安置的一张不大的床，床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望着来访的白袍客。虽然老疯子已经是足够四世同堂的年纪，但和床上的这位老人比起来确是小巫见大巫。他盘坐在床上，整个人包裹在一件毛毯里，从上到下每一处都在揭示他的年迈，无论是颤颤巍巍的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身形、褶皱发黑的肌肤、残缺的牙齿、被耷拉的皮肤遮住几乎完全睁不开的双眼，还是那脱发明显的头顶，却偏偏还有少量顽强的白发紧紧扎根不肯脱落，在黄色的光芒下每一根都清晰可见。

老疯子坐到蒲团上。

这是一场意义卓绝的会面。没有政治宣传也没有关注度，平凡得像老疯子进屋的方式，一笔一划，不急不徐，事实上知道这场来访的人屈指可数，但是此刻屋外谨小慎微的氛围已经紧贴到屋子的外壁，守卫暗哨甚至几位巨擘都不见身影却将心神伸了过来。原因无它，这间屋子的主人是杂家的老祖宗。在这位老人一百四十岁的时候，杂家上上下下就已经称呼他为老祖宗了，而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百家之人都称呼他一声老祖宗。他是有文字记载以来最长寿的人类，比第二名还要年长出百岁开外。卜算有人算、星算、卦算、梦算等多种，其中人算、梦算之术这位老人公认是六海八州当之无愧第一人，“见人识来世，一梦一天机”便是最好的写照。因此他随口便说出老疯子这么一个说书先生的来意也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老人向白袍客张合发抖的下巴，沙哑的声音从褪色的嘴唇间传出：“用掉小说家往日的权限，你是来问我那十六字的？”

“安山二子，一空一广；金白双王，一死一疾”。杂家老祖宗已经很多年没有给天下言梦来之语了，因此这十六个字登上杂家报刊时引起了极大轰动。人们纷纷猜测其含义，最终一般认为其前后八字各概言了两位人物，而这四人既然能通过杂家老祖宗的梦和口传向天下必是天纵之才抑或意义非凡，故，这些时间来天下百家对可能之人的寻找从未停止。

但这次老人说错了。老疯子对屋外堤防的人们毫不在意，平静如常地摇摇头：“我想问别的。”

老人有些意外，极细微地扬了扬下巴，他太老了，那是在示意老疯子说下去。

“我想问的，是关于王家。”

不是每一任家主或家主亲人死后都能引起这样的阵仗，但是如果给王家家主的妻子办一场葬礼，大抵如此：你会看到王家境内但凡有人烟之地都在这个春夏交接之际变成白色的世界。白色的送灵纸像漫天的雪花在天上飞舞，人们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上挂上白色的送灵娃娃，心怀感恩的人穿上白服望向洛城，出面的人们有序地从梧桐谷一路排到墓地站满两列，肃默地目送家主夫人的遗体送往火化。

不过什么也没有。有人说家主夫人的身体被处理保存了起来，有人说家主把妻子留在了梧桐谷里，自己焚烧，自己埋葬。家主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投入工作，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那个阴日在他的脸上难以抹去的留下痕迹，像高空的一片乌云，哪怕他笑得像再耀眼的阳光，偶尔能遮掩它却始终无法驱散它。

“景阳景，王家王”几乎快成了安北的一句谚语。

王蔺出生时王老已年近四十，他在景阳日出生，七岁识灵文，十七岁便在青峰会上夺冠，那一届的亚军二十五岁，如今是皇家的二把手，两人相战未出一百招。年轻的时候他每次露面都会引起交通瘫痪，聚集起来的人们争先恐后，其中甚多少女美妇，王蔺每绽放一次笑容她们便发出一阵尖叫。如今他失去了妻子，洛城不知道多少邻里丽人、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大家闺秀又动起了心思，只是目前可不想过去有人抡起袖子站在街上朝他他喊“家主娶我吧”。“诶，你说，家主会不会看上我啊？”“做你的梦吧，家主正伤心呢，你可别干傻事！”

如果痛苦能分担的话愿意为家主尽力的志愿者一定能从公务庭大门排出洛城。可人们越是如此希望，王寻收到的目光却越是同情或躲闪，于是除非工作需要他更不想在群众前露面了，而工作的时候他会尽力露出往常一样的笑容。他正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梧桐谷看那个被自己藏起来的儿子，在谷里他最常做的就是抱着儿子站在木屋门口延伸的木质地板上，看着那棵燃烧的树发呆，从儿子明亮的眸子里感受一点愉悦。这个还在以日计算年龄的家伙在他的怀里扑腾着，不懂他的沉默，也终会忘记此刻看到的他的面容。

但也有例外。当王蔺从梧桐谷走出来看到诸葛错薪带着一如从前每次截他都会露出的为难又不得不上的神色候在路边时，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公务庭的人们大多在各种时候用各种方式给他送了些心意，只有这个人不仅啥也没做还似乎特意掐准了他正神伤之时来寻他的麻烦。“走走吧诸葛大哥。”王蔺没有飞回公务庭，而是和诸葛一起沿着小路散散心。

“又为那件事来的？”

诸葛错薪迟疑一会，还是点了头。这个男人体格年龄都比王蔺大上些许，披肩的长发，蓄着胡须，泛黄的脸上刻着几道浅淡的皱纹，眼里略有些浑浑噩噩，好像总有两道不同的光在交替闪烁。

谈到工作王蔺也认真起来，把私事的影响挪出脸色。诸葛错薪不时瞥一眼他的家主，想捕捉王蔺每一丝情绪的变化。但只有认真而已。

“我明白了，下次月会我会提你的提案，议员们会做出决定，不过我想，通过的可能性不大。”

诸葛错薪有些错愕地停下脚步，他看着王的背影，断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王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家主。”他叫到，王蔺回过头来看向他。

“节哀。”

狭小的屋子里，老疯子站起身来。

老祖宗的嘴里冒出费解且夹着细微担忧的问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您也料不到么？”老疯子叹了口气，白色的背影在这间屋子里显得十分高大，“我要写一篇最值得流传永世的故事，只有最锋利的匕首才配得上它。”

除了每年一度听取从领地各处赶来的代表意见的听面年会，公务庭内例行举办的月会便是王家通常最要紧的政治会议了。月会的会议室正好容纳下桌椅并留出过路的空间，没有华丽的装饰，点着明亮的灯珠。只是这一次，灯更亮一些，会场更安静一些。王蔺坐在首位，和众人平起平坐，扫过百官的脸，只觉这次月会似乎比初上任时的月会还要艰难。

几乎每个人都穿着礼袍。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常见服饰，特点是面料较软、袖口较宽，有的长于半身，有的长及小腿，穿着舒适，多用于出席工作活动，根据地域、文化、场合、时尚的不同出现了多种款式，有的严肃，有的华丽，有的方便，有的复杂。王蔺的穿着一向很朴素，在座的权贵也大多衣着深色简单，因此一个穿着靓丽的女人便显得格外显眼。她是情报司的代表，却打扮得像交际司的一朵牡丹，与隐秘肮脏的事务毫不相符。光润的黑发盘成复杂的样状，插着一根雕花的簪子，栩栩如生似刚从枝头折下又浸了水的几朵大大小小的红花，脸上布着少许皱纹，盈盈一握的脖颈下可以窥视到肩背的肌肤，华盛的礼袍上绣着各色鲜花，看上去是一个中年妇人。

会议开始，一切都有条不紊，直到王蔺替诸葛错薪说道：“城防司认为我们应该缩减驻安军，最好是取消……”

会场立刻起了骚动，有人纹丝不动，有人按耐不住，不少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诸葛错薪。诸葛错薪在椅背上不自觉的挪动身子，似乎他是迫不得已的替罪羊。

“取消驻安军，谁去从流窜的凶兽狂匪的牙爪下保护百姓？”

王蔺一声轻咳阻遏了骚乱的气氛增长。诸葛错薪在会场一向是悄若无人的做派，这次不得不说话了。他的身子僵硬地绷紧：“他们应该自己照顾自己。王家每年流向驻安军和贫民的福利太多了，如果节省下来完全可以壮大军队……”

“壮大军队防谁?”

“皇家。”诸葛错薪犹豫不决只能说。

“皇家？他们有本事就来好了，就算我王家是瘦死的老夫也保证他们过不了三和桥！”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怒斥。

“就算如此，也总有别的用途，节省财政不是正利于王家的复兴吗？那些武学卑微的，管他们作甚？由得他们自然会被淘汰……”

“住口！”那个穿着显眼的妇人突然开口，一阵花香倏然自她的方位弥漫整个会议厅，靠墙之处更是凭空飘下少许色彩艳丽的花瓣，房屋的墙内隐隐浮现出工整的符文，和这未完全展开的气域顽强地角力。王蔺没有动作，一股温暖的气息传遍厅室，他握握手，那些许花瓣便被他瓦解掉了。议厅的门同时开了，两个守卫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看清情况却不敢妄自行动。

现在王家民间传的皆是，家主夫人是被皇家奸细所刺负伤，如果不被刺伤必不会有难产之患。百家皆知皇家王家自成立以来便摩擦不断、无法调和，而此刻诸葛错薪所言，正是让王家往皇家体制上靠。

“诸葛错薪，你在这个时间提这种事未免有些失宜了？”兀自揣测的议员们心中想到却不言的正被女人一语中的。专司隐秘行动的人却比他们直截了当得多。

守卫们关上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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