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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州慢慢撂下布帘,岣嵝着身体向屋里磕绊了两步,颤抖的手摁在锅台上,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张贵默默绕过老人的身边,走出屋门口,一群黑色的乌鸦尖溜溜叫着,斜飞过院井。
一个月前,夏蝉去蟠龙山送药品路径沙子岭村,她发现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攒动,受惊的麻雀四处逃窜,恍恍惚惚有人窃窃私议,她悄悄走过去察看,一看吓一跳,山沟里躲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如履薄冰的伪军,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一般情况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动,除非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怕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而提前了扫荡计划,或者他们接到了准确的消息,村子里住着游击队的人,他们想要抓活口。
的确如此,村子里驻扎着蟠龙山上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张家的大丫头张岚,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岭村,罗一品知道她对这个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转移村民。
张岚安排了战士在村口守护,一旦发现鬼子踪影就鸣枪示警,狡猾的鬼子没有走大路,沿着山沟匍匐前进,眼瞅着离着村子越来越近,夏蝉顾不得多想,从脖子上解下红围巾包好药品,塞进了路旁的草垛子里,从怀里抓出手枪朝着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静谧的山谷,霎那间鬼子乱了套,当他们发现山坡上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冷笑。
夏蝉知道无法顺利脱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刚刚五个多月,却要与她共同赴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恶煞的鬼子越逼越紧,她从袄袖里掏出了爹留给她的手榴弹……
夏蝉牺牲的消息传到了蟠龙山,许婉婷抱着那块红围巾哭晕过好几次,她不相信这是真得,她与夏蝉是结拜姐妹,她们二人同时做了新娘,同时怀了孩子,秋收季节孩子就会出生。
那天她与夏蝉坐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两家人结为亲家,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阴阳相隔,此生难以相见。
感情脆弱的许婉婷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夏蝉对她有救命之恩,那个破旧的大车店,那个阴暗的马厩,那个冰冷的拴马桩,那是一场噩梦,她以为她会死在那儿,当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当她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男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怜悯。
“你别怕,俺是女孩……”羞怯的声音,娇媚的芙蓉面,脸颊上的绯红历历在目,让许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罗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许婉婷,她话未出口泪先流。
“你要吃饭,要打起精神,咱们不能让夏蝉白白牺牲。”罗一品哽咽难言,夏蝉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柴,竭尽全力照顾年迈的养母,参加抗日游击队后,小丫头把生死置之度外,与心爱的男人并肩作战,在炸鬼子火车道时负过伤,差点丢了命,伤口没有痊愈又回到了战斗岗位,一次一次把禁销药品从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龙山,一桩桩事迹记在每个蟠龙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为此事常常自责,老泪纵横,他希望那天取药、送药的是他,他已经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江伯伯。”戚世军给江德州递上一块手帕。
江德州猛地惊醒,今天还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难过,他抓着衣袖抹抹滚到下巴颏下的泪水,往屋门口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看院井的天,橙红色的夕阳撒在东厢房的墙上,拖着少许的灰尘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头想起了夏蝉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难过了,咱们都是把头别在裤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贵有茂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挂在门后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饭厅里瞅了两眼,回头看着戚世军说:“你小子脑子不要开小车,俺去一趟彤家酒馆,你帮俺照应一下店铺,伙计在外面盯着,有事他会吆喝你的,尽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诉吕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们去浅滩坝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赵庄。”
院井里,张贵蹲在北墙根下抽烟,他的后背依靠着墙垛子,一圈圈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撞击着两片破院门“咣当咣当”响,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着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条黑狗卧在西墙根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门洞子,蓦地,它前爪支撑着地面跳了起身来,抖抖尾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绕着江德州转圈圈。
江德州撩起长袍下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的脊背,这条狗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没有大肉大鱼给它吃,甚至有时候跟着他一起挨饿,它依旧不离不弃。
“老伙计,今天晚上俺出去办点事情,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来,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门口台阶下的张贵,“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它嘴里一边呜咽着摇头摆尾,一边伸着舌头舔舐着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张贵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屋门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还是让俺替您跑一趟赵庄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脸上换了一副冷峻之色,声音严厉,“不可以,你们的任务更艰巨,你马上去趟戚铁匠家,嘱咐他们尽量速战速决,在许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咱们人手不够,不能恋战。”
张贵性格中厚淳朴,反应不迟钝,知道孰轻孰重,他“腾”跳起身,抓着烟杆把烟窝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诉他们。”
“张贵,你速去速回,回来把敏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带你家去,告诉你婆姨,就说俺江德州给她添麻烦了。”
饭厅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
“谢谢你!”琴弦子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着头,自从她来到中国,还没有哪个人对她如此好,给她买鞋子、请她吃饭,她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厨房来到了饭厅,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抓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条凳子,把长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头看着小敏说:“丫头,贵老三是多面手,不仅会炸油果子、擀面条,还会下河捕鱼,他做的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买卖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带着你的朋友经常过来坐坐,给他捧个人场。”
小敏不懂江德州话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应了一声,“是,江伯。”
“丫头,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没有其他事儿,只想在这儿坐坐歇歇脚。”江德州抬起大手从上往下忽闪着,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饿坏了,她的头埋在碗沿上,右手环搂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面汤子和菜汤子溅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她擎起巴掌胡乱地抹抹脸,继续埋头狼吐虎咽,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汤,她又把汤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舌头舔舔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观察着琴弦子的一举一动,这个女孩很瘦,瘦小的脸上没有肉,眉眼长得匀称,眼睛不大,并不难看,上唇有点长,正好遮住了两颗半截前门牙;吃相不拘小节,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绣舞子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不对,她不仅委身于一个恶贯满盈的日本军官,还为日本人收集情报,在青峰镇发展汉奸,这样一个浮头滑脑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流落他乡呢?
小敏没有一点食欲,不是不饿,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烦意乱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咙,塞不进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对过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的黑烟滚滚,有点青烟淡淡;从地里回来的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锹,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扑腾扑腾”砸着地面,趟着一流流泥水敲开了自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窠臼转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疲惫的喘息声;风拽着几缕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转,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着墙根下的垃圾;从弥河里升起的水雾越来越厚,随着下弦的暮色,笼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药堂墙角蜷缩着一个蓬头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撕扯着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扎煞在帽檐外面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粘着草屑子;没有前衣襟的长褂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袒露着脏兮兮的前胸,腰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两条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怀里抱着一根棍子,手里举着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眼帘的乱发,窥视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帮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帮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馆,径直走到那个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条倒进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低下头,沙哑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小丫头。”
小敏摇摇头,转身走回了面馆。
江德州一条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打盹,紧锁的眉头上聚起两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困扰着老人?老人身上的长褂已经泛白,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补丁也碎了,露着里面的衬褂,看到这个破碎的补丁,小敏的心抽动了几下,
听舅老爷说,自从江德州做了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天脚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几个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挂了一层浆糊,他的岁数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针,赵妈可怜他,只要他踏进许家,就会让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她拿去洗、拿去缝补,为这事冥爷常常晃着莲花指,掐着嗓子在廖师傅面前搬弄是非,说赵妈看上江德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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