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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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虽然做学问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了解，但是孔子说只要有学问，自然有知己。因此他接着说&ldo;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do;一个人在为天下国家，千秋后代思想着眼的时候，正是他寂寞凄凉的时候，有一个知己来了，那是非常高兴的事情。而这个&ldo;有朋自远方来&rdo;的&ldo;远&rdo;字，不一定是远方外国来的，说外国来几个人学中国文化，我们就乐了吗?那是为了外汇，多赚几个钱罢了。《论语》不是这个意思，他这个&ldo;远&rdo;字是形容知己之难得。我们有句老话：&ldo;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rdo;任何一个人作了一辈子人，包括你的太太、儿女、父母在内，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所以人能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一个人那怕轰轰烈烈做一辈子，不见得能得一知己，完全了解你，尤其做学问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第二句话跟着说：&ldo;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do;‐‐你不要怕没有人知道，慢慢就有人知道，这人在远方，这个远不一定是空间地区的远。孔子的学问，是五百年以后，到汉武帝的时候才兴起来，才大大的抬头。董仲舒弘扬孔学，司马迁撰《史记》，非常赞扬孔子，这个时间隔得有多远!这五百年来是非常寂寞的，这样就懂得&ldo;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do;了。

谁来了解你

第三句&ldo;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rdo;，就是说做学问的人，乃至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ldo;不愠。&rdo;

&ldo;不愠&rdo;这个问题很重要了。&ldo;怨天尤人&rdo;这四个字我们都知道，任何人碰到艰难困苦，遭遇了打击，就骂别人对不起自己，不帮自己的忙，或者如何如何，这是一般人的心理。严重的连对天都怨，而&ldo;愠&rdo;就包括了&ldo;怨天尤人&rdo;。

人能够真正做到了为学问而学问，就不怨天、不尤人，就反问自己，为什么我站不起来?为什么我没有达到这个目的?是自己的学问、修养、做法种种的问题。自己痛切反省，自己内心里并不蕴藏怨天尤人的念头。拿现在的观念说，这种心理是绝对健康的心理，这样才是君子。君子才够得上做学问，够得上学习人生之道，拿现代的新观念来讲，就是讲究人生哲学的开始。

再说，连贯这三句话的意义来说明读书作学问的修养，自始至终，无非要先能自得其乐，然后才能&ldo;后天下之乐而乐&rdo;。所以这三句话的重点，在于中间一句的&ldo;不亦乐乎&rdo;。我们现在不妨引用明代陈眉公的话，作为参考：&ldo;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何是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rdo;有此胸襟，有此气度，也自然可以做到&ldo;人不知而不愠&rdo;了。不然，知识愈多，地位愈高，既不能忘形得意，也不能忘形失意，那便成为&ldo;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rdo;了。

爱与罪

接下来是有子的话：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

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

人之本与?

首先就讲到孝悌，是人的根本，仁孝是孔子学问的基本。但是，&ldo;孝弟&rdo;就是孔家店要被人打倒的&ldo;罪状&rdo;之一。为什么孝悌会成为被打倒的&ldo;罪状&rdo;之一呢?这要先知道一件事，就是司马迁作《史记》是一件大事。他当时对汉武帝有些作法是反感的，但又不能不服从，服从吗?在良心上又不安，他就作《史记》，将自己的思想，容纳到《史记》中去。如记帝王的事，称为本纪，而他将未做皇帝的项羽也列到本纪中去，就是暗示汉高祖与项羽，一个是成功的英雄，一个是失败的英雄。又如《史记》中&ldo;世家&rdo;本来是记载诸侯和大臣的事，而孔子不是诸侯，也列入世家，司马迁的意思，是孔子有千秋的事业，说孔子的言行思想，影响将及于千秋后世，所以将他列入世家。

孔子思想言行表现在书本上的有多处，而孔子最大的重要著作为《春秋》，他著《春秋》后最重要的两句话是&ldo;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rdo;千古以来，这两句话各有各的解释，都非常暧昧，到了我们这种时代搞清楚了。为什么呢?自从民主时代以来，大家都骂孔子帮助专制皇帝，因为专制皇帝的思想和制度，用了孔子&ldo;尊君&rdo;这一部分思想精神，后来我们打倒他，也就认为他是这样的。现在再读《春秋》，再研究孔子思想，不是这样一回事了，而是另有一番道理。

第二点我们讲到孝悌，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讲到这里我要说两个现实故事。

十多年前，有一个哈佛大学博士班的学生，跟我作中国文化的论文，他回国之前，我嘱他回到美国去提倡中国文化的孝道，他说很难。我告诉他这是千秋事业，不是现世功业，告诉他孝道是什么东西。我说，中国人谈孝字，&ldo;父慈子孝&rdo;是相对的，父亲对儿子付出了慈爱，儿子回过头来爱父亲就是孝。&ldo;兄友弟恭&rdo;，哥哥对弟弟好，弟弟自然爱哥哥。我们后来讲孝道：&ldo;你该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rdo;这说法有问题，天下的确有些&ldo;不是的父母&rdo;，怎么没有&ldo;不是的父母&rdo;呢?这不是孔孟的思想，是别人借用孔孟的帽子，孔家店被人打倒，这些冤枉罪受得大了。

孝道是这样一个东西

且看世界上的生物‐‐人也是生物，中国道家过去叫人为&ldo;倮虫&rdo;‐‐不带毛的光光的虫。人号称万物之灵，是人自己在吹，也许在猪、牛、狗、马看起来，人是万物中最坏的了，&ldo;专吃我们猪、牛、狗、马&rdo;，这是立场不同。拿生物学的思想，从另外一个观点来说，&ldo;倮虫&rdo;与其他生物是一样，人之所以与其他生物不同，就是加上人文文化。由此可知文化的可贵。

为什么讲这个道理?世界上凡是动物，猪、牛、狗、马、鸡、鸭等等，都是一样的，以母鸡保护小鸡的现象来看，可见世界上最伟大的是母性。等孩子带大了，走开了又各不相顾。各种动物都是一样，人原来何尝不是这样，但人现在为什么不会这样?于是谈到人文文化的教育来了。

秃头的十字架

西方人常自称为十字架的文化‐‐爱下一代。大家知道，美国是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商场（等于赌场），老年人的坟场。到现在为止，西方文化的结晶就是如此，只知道爱下一代，下一代长大了，结婚了，就是夫妇。对父母、兄弟、姊妹都不管了。由男女变成夫妇，而家庭，而社会，而国家，横着向世界发展，又下而爱孩子。就这样循环下去。他们自认为是十字架的文化，我看这个十字架断了，是丁字架的文化，因为没有上半截了。我这样说他们也许不承认。但是谈自然科学，他们可以把我们当学生，谈到人文文化，他们作我们的学生还不够。美国立国才两百年，我们有五千多年历史，谈到人文文化，靠经验而来，尤其中国历史，多少失败，多少破碎，一直到现在，才完成了这个文化系统。当然他们不承认十字架文化没有上面，因为上面有上帝。但却看不见，摸不着，谁相信呢?姑且承认有上帝，但是由人到达上帝的桥梁，在中国文化有孝。&ldo;孝&rdo;是什么呢?就是他们西方文化叫的&ldo;爱&rdo;，也就是回过来还报的爱。就是说父母好比两个朋友，照顾了你二十年，如今他们老了，动不得了，你回过来照顾他，这就是孝。孝道的精神就在这里，假使一个人连这点感情都没有，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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