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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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母亲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搅扰。

我断然放下笔，和他们一块儿包起饺子来。

从此我有了一个&ldo;表弟&rdo;，搭配着也有了一个&ldo;表妹&rdo;……

二

一年级理想主义；二年级浪漫主义；三年级现实主义；四年级批判现实主义‐‐是大学生们自己概括总结的&ldo;校园四部曲&rdo;。

&ldo;表弟&rdo;和&ldo;表妹&rdo;这么告诉我的。

&ldo;表弟&rdo;已经三年级下学期了。他的&ldo;现实主义&rdo;道路快走到尽头了。他的种种的关于个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来越成为不现实的梦想。他激烈地，越来越明显地处处表现出&ldo;批判现实主义&rdo;者的尖锐思想了。不过他毕竟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在社会坐标上的那个&ldo;点&rdo;。校方倒是挺鼓励他们自己去寻找的，给开介绍信，老师给超前写鉴定。对于自谋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无着落前途渺茫的学生，所下评语积极而且用心良苦。这种鼓励带有暗示性‐‐抓紧时间啊，全凭你们自己啦！如同孤儿院的阿姨鼓励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没见过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们的周围，四年级的学生为了寻找到那个&ldo;点&rdo;，许多人疲于奔波，许多人碰得青头肿脸，许多人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地继续满社会推销自己，许多人终于认了，干脆放弃了寻找和选择的机会，听天由命地表示甘愿将自己交给上帝也就是交给国家，经由第一渠道统购统销。以有始有终的态度，在&ldo;批判现实主义&rdo;的最后一段乐章上，唱出他们告别大学校园的悲怆的低调和声，准备着&ldo;无可奈何花落去&rdo;，&ldo;壮士一去不复还&rdo;。这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不忍过分踊跃地超前地加入和他们的师兄师姐们的竞争。也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认为这种超前的竞争简直是当仁不让的事。于是有些四年级同学谴责他们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级的同学却变得一反常态地宽厚，说些&ldo;中国真小&rdo;之类的话聊以自嘲自慰。幸运的，对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对前途踌躇满志的人总是有的。他们为了不成嫉妒的目标严守着各自的秘密。绝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时甚至还要相陪着&ldo;为赋新词强说愁&rdo;，装出几分瞻望前程无比沮丧的失落的样子……

&ldo;表妹&rdo;大概的就属于幸运者一类。比&ldo;表弟&rdo;低一届，整天仍在&ldo;浪漫主义&rdo;的红烟紫气的环绕之中炮制着体验着她的种种小感觉。她的父亲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长。那座城市有一处新开辟的避暑胜地。他父亲任职期间亲自接待过的北京官员和文化艺术界的名人相当不少。他们和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ldo;伯父&rdo;、&ldo;伯母&rdo;、&ldo;叔叔&rdo;、&ldo;阿姨&rdo;们。其实她有时候陪&ldo;表弟&rdo;到我家来，于她自己而言实在是时间方面的牺牲。于&ldo;表弟&rdo;而言实在是一种奉献。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因我一直对&ldo;表弟&rdo;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对他了解太详。有几次我试图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语含糊地回答我。从此我不再深问。当一个从前不相干的人，事实上已经闯入你的生活里，你不总是想对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吗？这与信赖不信赖无关。当然也不是好奇心，而仅仅是某种习惯性的心理倾向。&ldo;表弟&rdo;到我家来了几次之后，已经不仅仅是我的&ldo;表弟&rdo;，而且是母亲的&ldo;干儿子&rdo;了。母亲不乏&ldo;干儿子&rdo;和&ldo;干女儿&rdo;。有我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也有弟弟妹妹们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和同事。他们或她们极乐于确定这种传统的民间关系。母亲也乐于。到目前为止，这种关系大抵都在良好地继续着。我现在仍不太清楚&ldo;表弟&rdo;是怎么成了母亲的&ldo;干儿子&rdo;的。我想母亲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于&ldo;毛遂自荐&rdo;。而&ldo;表弟&rdo;又是个内向的矜持有余的青年，尽管他每来一次，对母亲的亲近就增加十分，但却也使我难以想像他会主动说&ldo;大娘，以后我当你是干妈吧&rdo;这种话……

我只有从&ldo;表妹&rdo;这面镜子中，偶尔窥见&ldo;表弟&rdo;出于其间的某种模模糊糊的背景‐‐一个很穷的地方，一个很穷的村子，在很深远的大山里。他是近百年来全村惟一产生的一个大学生。也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全村惟一能有幸出现在北京的人。&ldo;表妹&rdo;这么告诉我的。

有一次母亲问起了他家乡的情况。母亲乐于向别人谈自己的家乡。一谈就没完没了。其实她不过是在缅怀自己的童年往事。因为她自从当了母亲之后就没回过家乡。家乡也没有任何亲戚了。毫无疑问的，我认为母亲她早已是一个彻底被家乡遗忘的女人了。可是母亲却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乡始终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琐碎的然而却是永恒的故事。她的想像中，关于自己，在家乡已经具有传说的色彩了。家乡的人们怎么会忘掉当年那个敢于像男孩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树上去掏鸟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ldo;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个村子里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里的人，那是不一样的。一个村子，那是最能记住人的地方。你活着的时候是哪一个村子的人，你死后仍是哪一个村子的鬼。你自己不愿回去，阎王爷也要把你打发回去。你几十年不回去，村里人几十年间念叨你。你一辈子没回去，村里人几辈子念叨着你！&rdo;母亲经常对我这么说。母亲也乐于听别人谈别人的家乡。听的时候，极其专注，极其虔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母亲像某些爱听别人讲关于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ldo;冰啊，你上大学三年来，一次也没探过家？&rdo;

母亲是这么开始问&ldo;表弟&rdo;的。

他说没有。

&ldo;第一次离开家乡这么长时间，就不想？&rdo;

他说有时候也想，更多的时候不想。

&ldo;你们那村子有多少户人家啊？&rdo;

&ldo;十四户。&rdo;

&ldo;那是个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让人装在心里，是不？&rdo;

他说是的。

&ldo;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几百万一千来万人，都当它是家乡，也就不值得你独自很想着它了，是不？&rdo;

他说是的。

&ldo;咱娘俩，越聊，越能聊到一块去！&rdo;

&ldo;妈。你聊点儿别的吧！&rdo;

我试图把话岔开。

&ldo;你一边去！&rdo;母亲生我的气了，&ldo;你不过只写了几篇小说，还没当什么大官呢，就不爱听人聊家常嗑儿了？不比活人，咱们比死人，曹操你比得过吗？连戏里的曹操，还说过&lso;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rso;的话呢！&rdo;

我当然也是家乡观念极强的人。但我不愿母亲和&ldo;表弟&rdo;聊他不愿与人聊的话题。有一次我顺便问他，他却反问我：&ldo;我可不可以不回答？&rdo;从此我知道了关于家乡是他忌讳的话题。

不料那一天他却说：&ldo;我和大娘聊什么，都挺投机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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