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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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很容易解：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ldo;男吊&rdo;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ldo;大戏&rdo;或&ldo;目连戏&rdo;所邀请的看客，范围可较广了，自然请神，而又请鬼，尤其是横死的怨鬼。所以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ldo;大戏&rdo;和&ldo;目连&rdo;〔5〕，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ateur〔6〕‐‐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然而开场的&ldo;起殇&rdo;，中间的鬼魂时时出现，收场的好人升天，恶人落地狱，是两者都一样的。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长虹〔7〕之所谓&ldo;纸糊的假冠&rdo;，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ldo;起殇&rdo;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ldo;起殇&rdo;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ldo;起丧&rdo;，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九歌》〔8〕中的《国殇》云：&ldo;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rdo;，当然连战死者在内。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篠（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人事之中，夹以出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ldo;跳吊&rdo;时分‐‐&ldo;跳&rdo;是动词，意义和&ldo;跳加官&rdo;〔9〕之&ldo;跳&rdo;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只有一条犊鼻褌〔10〕，面施几笔粉墨的男人，他就是&ldo;男吊&rdo;。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ldo;男吊&rdo;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ldo;男吊&rdo;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11〕，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ldo;跳女吊&rdo;。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ldo;心&rdo;字。为什么要走&ldo;心&rdo;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看王充的《论衡》〔12〕，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又并无一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ldo;吊神&rdo;。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ldo;前进&rdo;的文学家和&ldo;战斗&rdo;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ldo;奴奴本身杨家女〔13〕，呵呀，苦呀，天哪！……&rdo;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14〕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ldo;讨替代&rdo;了，却不料突然跳出&ldo;男吊&rdo;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ldo;鬼里鬼&rdo;。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ldo;跳吊&rdo;，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ldo;讨替代&rdo;，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ldo;讨替代&rdo;，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糙，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ldo;讨替代&rdo;，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ldo;犯而勿校&rdo;或&ldo;勿念旧恶&rdo;〔15〕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明末官九江佥事。弘光元年（1645）清兵破南京，明朝宰相马士英逃往浙江，王思任在骂他的信中说：&ldo;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rdo;鲁王监国于绍兴，思任曾为礼部尚书，不久，绍兴城破，绝食而死。著有《文饭小品》等。

〔3〕&ldo;无常&rdo;佛家语。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为死的意思，也用以称迷信传说中的&ldo;勾魂使者&rdo;。〔4〕《尔雅》我国最早的解释词义的专著，大概由汉初学者缀辑周汉著作而成。&ldo;蚬，缢女&rdo;，见《尔雅&iddot;释虫》。〔5〕&ldo;大戏&rdo;和&ldo;目连&rdo;都是绍兴的地方戏。清代范寅《越谚》卷中说：&ldo;班子：唱戏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别。文专唱和，名高调班；武演战斗，名乱弹班。&rdo;又说：&ldo;万（按此处读&lso;木&rso;）莲班：此专唱万莲一出戏者，百姓为之。&rdo;高调班和乱弹班就是大戏；万莲班就是目莲戏。大戏和目莲戏所演的《目莲救母》，内容繁简不一，但开场和收场，以及鬼魂的出现则都相同。参看《朝花夕拾&iddot;无常》和《且介亭杂文&iddot;门外文谈》第十节。

〔6〕aateur英语（源出拉丁语）：业余从事文艺、科学或体育运动的人；这里用作业余演员的意思。

〔7〕高长虹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狂飙周刊》第五期上发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攻击鲁迅说：&ldo;实际的反抗者（按指女师大学生）从哭声中被迫出校后……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rdo;参看《华盖集续编&iddot;所谓&ldo;思想界先驱者&rdo;鲁迅启事》。

〔8〕《九歌》我国古代楚国人民祭神的歌词。计十一篇，相传为屈原所作。《国殇》是对阵亡将士的颂歌。

〔9〕&ldo;跳加官&rdo;旧时在戏剧开场演出以前，常由演员一人戴面具（即&ldo;加官脸&rdo;），穿袍执笏，手里拿着写有&ldo;天官赐福&rdo;、&ldo;指日高升&rdo;等吉利话的条幅，在场上回旋舞蹈，称为跳加官。〔10〕犊鼻褌原出《史记&iddot;司马相如传》，据南朝宋裴骃《集解》引三国吴韦昭说：&ldo;今三尺布作，形如犊鼻。&rdo;这里是指绍兴一带称为牛头裤的一种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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